母亲

母亲

前几天我打电话回家向母亲请安，顺便问母亲说，二哥正顺最近可曾打过电话回家？当时，母亲稍有迟疑，说是上次我打电话回来之后，哥哥是来过一次电话的。刚刚我在电话里“哦”了一声，不想，大哥在旁边的声音传了过来：没有吧，正顺上星期还打过电话呢，你忘记啦？电话那头的母亲似乎有点难为情，喃喃自语：我怎么都忘记了？

挂了电话，我却久久不能平静，我心中那个能干的母亲真的老了。母亲80岁了，岁月于她，刻画了八十个年轮，那个心静如水，心明如镜的母亲当然老了。谁又能抵得住岁月风霜呢？想到此处，我禁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。

母亲十九岁嫁到我们周家，一生育有七个子女，除了早夭的大姐，我们都健康长大。为人妇，她侍奉公婆；为人母，她教养子女。这一切她都恪尽职守。在物资极为匮乏的七、八十年代，母亲带领着我们一群子女，真正过着吃糠咽菜的艰苦生活。砌房造屋，娶媳妇，嫁女儿，一样样在农村人看来的大事情，母亲一一圆满完成。

我是母亲四十二岁时生的孩子。我十九岁考上大学的时候，母亲已经六十岁了。此时，我的兄姊几乎都相继成家。为了让自家最小的女儿在外不受点滴委屈，又不想增加其他儿女负担的母亲，强制嗜好烟酒的父亲无论怎样情形，都必须在每月不多的退休金里，拿出20元作为我的日常零用。我读的是师范院校，当时学校是有一些生活补贴的，我执意不要母亲给我过多的钱，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，她不希望她的女儿被别人看轻。而她自己，在以后的十几年里，执意自己种一份责任田。为的是出嫁的女儿，在外的儿子归来，可以自己接待。大哥大嫂一直不是小心眼的人，但固执的母亲坚持自己的做法，为的只是不给子女添任何经济负担，为的是即使自己年老，她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。母亲一生辛苦，但是她一直自豪地说：这辈子我很开心，因为我从来没有受过别人的气。

八十岁的母亲在十年前父亲走了之后，一直独自开伙。大哥大嫂一再请求母亲合住，母亲总以自己习惯自己的生活婉言谢绝。每天清晨，她依旧忙碌在大哥家的菜地、责任田里。自己不能独立完成的事情就告诉哥嫂，田间地头的农事变化及时处理。生活在外地的我和我二哥，偶尔劝告母亲不要这么辛苦，母亲总恬淡地笑着：你嫂子手不好，你大哥从小惯着的，不会做田里的事情。母亲熟知自己子女的性情，更重要的是，儿子媳妇工作实在忙，她不忍心田地草天草地地被糟蹋了。

近年，在我们所有孩子一再要求下，母亲离开了老屋，住进了哥哥家的新房。仍旧自己做饭。母亲的独立不是自私，这是她一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使然。她勉力为我们做一切可以为我们做的事情，但几乎从来不开口跟我们索要什么。在家里，她从来不唯我独尊。子女大了，有自己的主张了，母亲从不横加干涉。每每有什么事情，母亲总是淡淡说自己看法，也会用张三李四来作比，但说完自己见解之后，她决不要求子女一定听她的。她说，我老了，年纪轻的人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了，道理说清楚就好。我的母亲是我所认识的农村妇女中为数不多的不说粗话的人，我的母亲是我认识的妇女中为数不多的不跟婆婆媳妇有争执的人。在母亲的影响下，我们姊妹六人无论贫富，都相处很好。

我读高中时候，村上来了个算命先生，禁不住众人的怂恿，母亲也为我算过一回。记得姐姐他们在我回家时候说，算命人说，母亲老了要靠我。在父亲去世之后，我果然肩负起赡养母亲的责任。我自小没心没肺，从来不知道母亲需要什么，我也从来不想母亲需要什么。寒假暑假回家，我习惯把钱塞给母亲。母亲总是淡淡推辞，坦然领受，我从来不觉得母亲有过偏心。也许母亲是相信命的，也许我更能深刻领会母亲的手心手背原理，父母对于自己的每一个子女，他们总希望他们一样富有，一样快乐，那么父母心里的那碗水才是四平八稳的。我恍然明白，我的母亲的诸多做法想法，是源自平凡母亲对子女的同等的爱。母亲这样的譬喻教会我如何处理在婆家的诸多事情。原来推己及人，是最好的自我教育方式。

最重要的，我爱母亲，是因为母亲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爱。

我赖尿的毛病记得一直持续初中时候。我知道，在所有子女中，我母亲为我洗的衣服床单最多。即使在寒冷的冬天，在我弄湿床单被子之后，母亲还是不厌其烦为我重新铺就温暖的被窝。在我出门会时常受人嘲笑的时候，母亲会列举出几个四乡八邻的所谓杰出人物，告诉我，赖尿床的孩子是聪明的。母亲用她最朴素的言语维护一个丑陋小丫头的自尊。

大学毕业，我在异乡工作生活。每每回家，母亲习惯为我洗衣服做饭菜；母亲会把一切她认为好的东西留着给我。暑假，她让我在楼上看书，自己跑出去买来冷饮，再喊我吃，执意看着我吃完，她才满足地忙其他事情。寒假，老老早早，她走村串巷，到本村邻村人家，为我女儿预定好草鸡蛋……

我的母亲是个普通平凡的农村妇女，一生不辍劳作，一生节俭。唯一嗜好是打麻将，牌品最是牌友有口皆碑的。母亲对名利看得甚淡。对远在异乡生活的我总是这样关照：带好孩子。要我转告老公的却总是：钱是赚不光的，不要为钱太辛苦，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。母亲对我要求的只一件事情：你家二姐姐条件差，孩子大了，造房子缺钱，你一定要帮助她。十年前父亲临终始终惦记我的二姐姐，时至今日，母亲也替姐姐的困难开口，为人母如此，我惟有感动。

我知道母亲老了，连新近发生的事情也不甚记得清楚了，可她关爱子女的心从来不曾迟钝过。

我把对母亲忧心告诉朋友，朋友劝我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，不必过于在意。我知道这一切道理，但我依旧难以接受。倘若在将来的某个日子，那个世上最爱我的人离我去了，我将是怎样的悲伤？

我的家乡有句俗语叫“千年不断娘家路”，若是母亲不在了，那么回家的路又在何方？这个世界上，除了母亲，谁是我无遮拦天空的荫蔽？

再念及此，我的眼泪又来了。

2007-1-1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