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几的他

1。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，看着她不停在纸上写下的几个字，确切的说，应该是一句话——一九九几的他。 我们约好在咖啡厅的6号卡座，她在我对面，化了点淡妆，气色不是很好。只是见我到来，眼神流露出一种诚恳的期盼，似乎她的愿望要在我这里达成。很难想象，这样一个瘦弱而单薄的女子心里可以装下那么多的事，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，上次在电话里她就对我说，就算这次寻人没有寻到，也希望我能交了她这个朋友，有时候没人说话，心事不知如何处理，日积月累的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。做为普通的报社记者，我根本没有架子，加之同情心和被她故事的感动，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。 我叫吴菲菲，她说，你可以叫我菲菲。我一边向她问好，一边坐下来。咖啡厅那日下午一直回旋着同样的音乐，是大提琴的声音，如泣如诉的回荡在整个包间。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菲菲的倾诉，在记录整个事件过程中我频频走神。 你有选择以真名倾诉或者化名的权利，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。。。。。。我话没说完，菲菲便说，用真名，这样才能找到她想要的人。我点头，在倾诉人的那栏写下她的名字。又问找的人叫什么。她说陈竟。然后在空中用手指比划着怎样写，看得出她提那个人的时候仍不解当年的心情，那双眼睛在倾诉的时刻变得闪着光。我想每个人的故事既然被记得，那么都是独一无二的，尤其与爱情有关。 示意菲菲可以开始的时候，她却显得紧张了，辞不达意找不到说话的线索。我告诉她放平静些，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，想什么就说什么。 2。 如果不是菲菲告诉我，我也不会猜到她十六岁就离开家乡，跟着一个男人私奔，并且这私奔是真的私奔，一去没有复返，甚至没有告知家人，此后的八年里也未同家人通信。当时她也觉得自己挺傻的，放弃了学业，和照样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周转了几个大小城市，最终留在这里。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命定的一些事情。比如这个城市，即便当初和她一起来的人不在，她仍守侯在这里。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家，并且她为她生下一个女儿，几年的辛苦不算富裕也有温情，菲菲总觉得应该是有别的原因，他才离开的。 我问她，事到如今，你还是很信任他的是吗？ 她点头看着我，其实，我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初的一句话。他说女孩子还是淳朴的好。当时我就是个学生头，很简单的女孩子。 我笑，什么都是在变化的，也许当时他真的喜欢你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。用男人惯有的思维去想，不爱了就不会勉强了，菲菲，如果是要寻找这样的人，不怕打击你的，大概你是永远找不回来了。 菲菲低着头没有看我，末了她轻轻的笑了，说，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吧。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，正是人间四月的天气，春暖花开的季节，往往又上演太多的离情别绪。 一九九几的他，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反复的写这样的话。 3。 认识陈竟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，陈竟在一家理发店给人当帮工。菲菲是陪同学剪发，认识他的。说来也巧，那条街上数十家的理发店，她们偏偏就进了那家，菲菲现在还是记得当她推开理发店的那扇门，五月的阳光是怎样穿过她心房洒在陈竟身上。 一切都好象静止了，世界不存在了。或者就像是她站在只有陈竟的世界里，听不到周身的声响，察觉不出别的变化。心脏像被打了个结，思维瞬间空白。陈竟并不是长相好看的男人，个子也不是很高，只有皮肤白了些，整体给人安静的感觉。菲菲说，她幻想自己喜欢的人很多种，绝不是陈竟那样的，可不明白就怎的被他迷住了。也许是他不爱说话的沉稳模样，也许是他偶尔笑起来干净的感觉。总之，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菲菲少女的心。 陪同学剪发的那个下午，她竟在自己的紧张和羞涩中度过，离去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失眠，并且开始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。 以后，她便在上学下学时候绕远一点的路，为了经过那里，有意无意的朝里张望，哪怕陈竟的一个背影都足够她内心波动很久。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他，在见不到他的时候，她会担心，会猜疑，像理发这样的服务行业接触女性的几率是很大的，陈竟比她大一些，正是谈情说爱的年代，想到这里，她的心就像船一样的沉下去。也许有天他就成了别人的新郎，被别的女人抢走。 要怎么样留住他呢？菲菲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，少女的矜持使她没有勇气与他搭讪，后来她想也许可以找他做个发型，这样他们便能无所不谈了。 学生发，标准的长度，你说能做什么样的？菲菲说到这里，突然暗自的笑了，没有看我，也许并不需要我的回答。她想表达的也许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天真，那段爱，来之不易。 4。 陈竟这辈子也不会再说句话了。菲菲说，那日我去找他换个发型，是吞吞吐吐的语气，之前已经排练好的，怕面对他心慌气短，话都是写好背熟，没料到还是舌头打结了。 可能是菲菲的羞涩陈竟有所察觉，他朝他友好的笑笑，并没有给她换发型，只告诉她说，女孩子天然的美才是最好。她说菲菲的美能保留在这个年龄已不简单。最让菲菲欢喜的是她的美正是他寻找的那种。 是暗示么？当时她忘记自己怎么走出理发店的，脑海不停回味他的话还有他说话时看着她的表情，那该叫深情吧，其实她也很想抬起头和他对视，迎接他那热烈的目光，可是，当时的爱，为什么偏偏是足以燃烧对方却又放在心里等待着它死掉。 因为分心，菲菲的功课下降很快。快高考的关键阶段，班主任前后找她谈几次的话，最后放狠话说，如果再退步就请家长，商量好了，也可以预先留级。 菲菲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浪漫里，连谈话期间都不时的笑出声，班主任火了，以态度轻浮作风不严肃直接请家长。菲菲的家庭条件普通，父母都是工人，因为有个哥哥，各方面又都优秀，父母自然把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。平时对她的关心很少。如果告诉她们请家长，那后果无非又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教育，唉声叹气的拿着与哥哥对比，想到这里，她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 5。 反正学业也就那样了，加上遇到陈竟，我觉得外面的世界也许会更精彩一些。菲菲说着帮我把咖啡加满，眼睛朝向窗外。此时大提琴的旋律变弱，重复中似乎是第四遍。 不是没有挣扎的，关于私奔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现隐约从某个小说里得到。可是想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，不与亲人相见，也有不舍。而生活给予她的在她当时觉得是少之又少的，她觉得陈竟能带给她另外的可能，不会让她觉得不安全。她想向陈竟告白，然后跟着陈竟远走高飞，哪怕浪迹天涯。 这种原本在小说或者偶像剧里才看到的情节，连她自己不会想到居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。一切都有可能的，不管是事先想到的还是想不到的。 6。 陈竟老家是湖南的，在外打工除了每月定期给父母寄点钱，剩下来的也就勉强够自己的吃喝。毕竟是孩子，有勇气，那么盲目，以为认真的爱就能战胜一切。换在现在，大概会想这个男人会不会给她买时尚的衣物，有没有房子，几辆车，人思考得太多会让自己失望。 故事到这里，是我喜欢的，就像喜欢菲菲写下的那些话一样。我停下笔，思考着，兴许这份执著和追求也只能属于年少，那份为爱走天涯的坚定，是成年后无论怎样也模仿不来的，心地单纯，幸福就是和爱的人一起。可是我又想，菲菲，真的幸福么？爱，是太过有限的资源，就算取之不尽还是会用之有竭的。在越来越现实的时间里，它只能被一些无聊的事物干扰，变得不再清澈如初。我们也在成长中把视线转移在内心需要以外的地方，忽视了那些温暖的幸福，爱也渐渐丢失了。 这些话，我没对菲菲说，因为我无法以成人的心去否定一段少女的往事。 7。 很快的决定做出，就这样陈竟和菲菲离开了那个城市。陈竟说他从小就习惯了流动的生活，而菲菲第一次，他担心她会吃不消，菲菲说，有爱陪伴什么都是能忍受的。 陈竟理发的手艺在做学徒的几年中得到更多的锻炼，有显著的提高，在几个小城市的理发店做了形象设计师，流动的生活每月除了支付租房的费用还要供应两个人的吃饭。菲菲觉得很自己闲着仅靠陈竟那份工资是不够的。于是，从未工作的她跟着人做起了手机批发的生意，从南方进货往北方卖，自己跑得趟数多，以便中转费用节省下来。闲暇的时间她也去给人做钟点工，清扫家务，带带孩子。 转眼就是三年的时间，虽然很辛苦，也有撑不下去想家的时候，可是一想起自己当初做的选择，就没有理由再回头。况且，陈竟真的很体贴，说等他再做几年有了积蓄就自己开个理发店，这样就不会让菲菲太辛苦。 爱是让人继续下去的动力，生活的艰难因为有着彼此的互相理解关心而渐渐的走了过去。有时候菲菲会在给人看孩子的时候，被别人家庭的温暖带动，即而想起她离开家的时限，觉得她的家人也在心理上承受了不少的压力，也许尽了最大的努力找她，也许知道她脾气的倔强，他们就尊重了她的选择，也原谅了她年少不更事的私奔。而那些不相干的人，一定做了许多的猜测，她担心家人在面对流言蜚语时会是怎样的心情。 思绪在那段时间里很是敏感什么都不能想，也不敢想。菲菲停下来，叹了口气，就是现在我也经常梦见母亲转身对着我，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，你父亲自你走后头发一夜间就白了。 在昏暗的灯光下，我恍惚看到菲菲眼里的闪了一下，她将脸侧过去，我发现我已在她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写满了三张纸。 8。 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不像完整的家，女人都是想有个孩子。当时连自己都养不起的，怎么能允许孩子出生。菲菲说她不想给他压力，怀孕的事情没有告诉他，自己一个人跑到医院询问价钱才知道连做人流的钱都支付不了。她只能在药店买廉价的药物，用药物流产的方式让孩子告别这个世界。可能是药剂服用量不适当的缘故，那次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，幸亏陈竟及时回来看到了她，得知一切，又心疼又生气。他告诉她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对他说，这些事情都是两个人的事情。 她说怎么说呢，说了还不是一样。她突然停下来，觉得这样的话会伤感情，她是那么的信任他依赖他，但是不想成为他的包袱牵累他。可是他总是心疼的看着她，对她说他的失败，说自己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幸福。他的自责每次都像针扎在皮肤，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，她是为了爱才和他一起，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。她知道为了她的身体恢复陈竟又借了理发店老板的钱，她想身体快点恢复，两个人努力总好过一个人的辛苦。 事与愿违，真的太多太多。 9。 陈竟是个塌实的男人，说话算话，加之工作认真，借的一些钱月底总能还上，然后在第五个年头的时候，陈竟终于用自己的积蓄开了属于自己的理发店。新老顾客不断，生意还说得过去。 菲菲也不再去做零碎而辛苦的工作。在他们自己的理发店里当了老板娘。这些年也算跟陈竟学会了头发的保健按摩。陈竟说现在可以构建三人之家了，说话间又想起几年前的那次痛苦经历，他把她拥在怀里，她感觉到他胸口起伏的气息。 被一个人无私的疼爱着，宠溺着，对于每个女人都是最初也是终极的梦想。那个人不管在贫困还是富裕都不会将你忘记，你们记得彼此的呼吸，心跳，熟悉对方的气息，味道。 菲菲说，知道为何我选择寻找他了吧，很简单，是爱，纯粹的爱，不搀杂一点别的，若他没有给我那么多的爱，我想我也放弃他了。 菲菲说，一年了，我整整在这里等他一年了。今天是女儿两岁的生日，她笑，在我看来已是有点凄凉的符号。 10。 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容易懒散，进而不思进取，好在陈竟一直是对待生活谨慎，有自己见解的男人。女儿出生的那些日子，两个人帮坏了手脚。因为没有为人父母照顾孩子的经验。菲菲觉得自己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这个孩子。可是她出生了，样子很乖，是早产，不过一切健康正常。模样像极了她的父亲，经常在凌晨无缘无故的哭闹，陈竟便比菲菲还有耐心的哄着孩子，有时一抱就是几个小时。 其实这样的生活安稳了，没有什么激情是真的。陈竟和菲菲的感情还是很如初，甚至比之前更加亲密。只是菲菲总觉得陈竟是不爱讲话的男人，常常在工作完毕或者睡前发呆，对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，菲菲只看在眼里，问他也不说，就疼在心里。 你说，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很不容易，菲菲问我，其实说出来那么容易，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的累，还有无望，那种心情，你不可能想象得到，不过路是自己选择的，就得走下去。 可是陈竟的离开不在我的预料之内，菲菲低下头去。 11。 是一个凌晨，菲菲起来发现空气里的感觉不对。她身边躺着的本是陈竟的地方是一片空荡，并且没有一点温度。她起身唤着衬竟，没有人回应。她预感情况不好，慌乱的披上衣服在整个街到寻他，天渐渐的亮起来，她一无所获的回到家，看见孩子熟睡的脸，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。 在陈竟不告而别的时间里，菲菲尝试用各种途径找他。登报寻人，电视台寻人，广播寻人。陈竟开的理发店生意也淡了下去，好在几个学徒看得出菲菲的伤心，想着她们母女不知如何生存下去，就继续留在这里帮忙。 日子过得飞快，没有一点消息。菲菲以前不相信女人会在等待中变老，现在每次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浅浅的细纹，也在害怕。可是陈竟，他能去哪里呢？是什么让他忍心离开心爱的女人，疼爱的孩子，还有这一个依靠他和菲菲共同建造起的家？ 12。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？在菲菲停止倾诉的半分钟内，大提琴的旋律仍然反复进行。 我希望你能在我的倾诉后，加上我想念他的话，说我一直在这个城市等着他。她看了看表，说时间不早了，又说时间真快，仿佛故事刚刚开始就得结束。 我随口说了句，人生都是这样。本以为才开始的其实大多走向结束。 那走向结束的会不会重新开始呢？菲菲反问我。 我收拾起我的文档，只笑，不知如何作答。 她杯子的咖啡未动一口，瓷白的容器让人感受不到承载的物质是冷是暖。 我实在不清楚自己该说什么，也许一个合格的记者是保持对事物客观的看法，而非主观的共情。然而我还是放心不下的对她说了句，别想太多。这话一出口，我自己马上也意识到它的无用。 菲菲笑了笑，说，不管找到陈竟与否，都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。好久没有向人倾诉的她内心一定还有很多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。我点点头，然后我们一起下了楼，咖啡厅的旋转门开出半个弧度，随着大提琴声最后的降调和迎宾小姐的欢迎光临，菲菲也和我挥别，朝另外的方向走去。她步伐很慢，却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。 13。 其实这样的故事是很平常的，在我记者的职业生涯中，遇到不少类似的，可菲菲的让我更为心疼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也许是她太过坚强，从不对生活屈服。哪怕走投无路，还是在原地相信她的选择，等待她的爱。 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她找到陈竟，如果不能，那么她愿意相信我，我会劝慰她回家。父母渐渐的老去，需要身边有个贴心的女儿伺候，还有，回去好好的生活，趁着年轻，还能找个不错的男人。 今天是女儿两岁的生日，突然耳边传来菲菲倾诉的那句话，我变得无言以对，方才在自己脑海里构想的如何安慰她的话顷刻烟消云散。她这样固执的女子是不会与现实轻易妥协的，陈竟出现与否已不再重要。 14。 我把故事讲给妻子听，她掉了眼泪，女人总是容易感动的，天性敏感，情感丰富。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女人也是坚强的，在面对爱的时候，即便绝望的处境她们看到的也总是希望。 后来，大概在把菲菲的故事变成文字的一个月后，也是在接到菲菲的道谢电话之后，妻子的一个大学同学结婚，让我陪同一起去，在紫堇路最豪华的酒店外我看到那对新人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，比照菲菲的故事，我的心抽搐了一下。在成套的祝福后我们入了座，喜帖的新郎上我看到那个被菲菲说烂了的名字，陈竟。 没有见过陈竟，所以我不确定这个陈竟是否曾属于菲菲。可是这个陈竟大概也是曾经属于别人的，几个日夜辗转流失，告别了旧日才遇到了今日的新娘。世事难料，我们也只能看着一切发生，进行，而后消失。 所以太好的时光只能用来消耗，太好的事只能等它结束，而那个存在其中太好的人，我们也就当他自行消失吧。 菲菲，我默默的念着这个名，奇怪的是，我竟然流下了眼泪。

1。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，看着她不停在纸上写下的几个字，确切的说，应该是一句话——一九九几的他。 我们约好在咖啡厅的6号卡座，她在我对面，化了点淡妆，气色不是很好。只是见我到来，眼神流露出一种诚恳的期盼，似乎她的愿望要在我这里达成。很难想象，这样一个瘦弱而单薄的女子心里可以装下那么多的事，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，上次在电话里她就对我说，就算这次寻人没有寻到，也希望我能交了她这个朋友，有时候没人说话，心事不知如何处理，日积月累的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。做为普通的报社记者，我根本没有架子，加之同情心和被她故事的感动，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。 我叫吴菲菲，她说，你可以叫我菲菲。我一边向她问好，一边坐下来。咖啡厅那日下午一直回旋着同样的音乐，是大提琴的声音，如泣如诉的回荡在整个包间。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菲菲的倾诉，在记录整个事件过程中我频频走神。 你有选择以真名倾诉或者化名的权利，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。。。。。。我话没说完，菲菲便说，用真名，这样才能找到她想要的人。我点头，在倾诉人的那栏写下她的名字。又问找的人叫什么。她说陈竟。然后在空中用手指比划着怎样写，看得出她提那个人的时候仍不解当年的心情，那双眼睛在倾诉的时刻变得闪着光。我想每个人的故事既然被记得，那么都是独一无二的，尤其与爱情有关。 示意菲菲可以开始的时候，她却显得紧张了，辞不达意找不到说话的线索。我告诉她放平静些，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来，想什么就说什么。 2。 如果不是菲菲告诉我，我也不会猜到她十六岁就离开家乡，跟着一个男人私奔，并且这私奔是真的私奔，一去没有复返，甚至没有告知家人，此后的八年里也未同家人通信。当时她也觉得自己挺傻的，放弃了学业，和照样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周转了几个大小城市，最终留在这里。 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命定的一些事情。比如这个城市，即便当初和她一起来的人不在，她仍守侯在这里。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家，并且她为她生下一个女儿，几年的辛苦不算富裕也有温情，菲菲总觉得应该是有别的原因，他才离开的。 我问她，事到如今，你还是很信任他的是吗？ 她点头看着我，其实，我所做出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当初的一句话。他说女孩子还是淳朴的好。当时我就是个学生头，很简单的女孩子。 我笑，什么都是在变化的，也许当时他真的喜欢你，可是现在不一样了。用男人惯有的思维去想，不爱了就不会勉强了，菲菲，如果是要寻找这样的人，不怕打击你的，大概你是永远找不回来了。 菲菲低着头没有看我，末了她轻轻的笑了，说，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吧。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，正是人间四月的天气，春暖花开的季节，往往又上演太多的离情别绪。 一九九几的他，我开始明白她为什么反复的写这样的话。 3。 认识陈竟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，陈竟在一家理发店给人当帮工。菲菲是陪同学剪发，认识他的。说来也巧，那条街上数十家的理发店，她们偏偏就进了那家，菲菲现在还是记得当她推开理发店的那扇门，五月的阳光是怎样穿过她心房洒在陈竟身上。 一切都好象静止了，世界不存在了。或者就像是她站在只有陈竟的世界里，听不到周身的声响，察觉不出别的变化。心脏像被打了个结，思维瞬间空白。陈竟并不是长相好看的男人，个子也不是很高，只有皮肤白了些，整体给人安静的感觉。菲菲说，她幻想自己喜欢的人很多种，绝不是陈竟那样的，可不明白就怎的被他迷住了。也许是他不爱说话的沉稳模样，也许是他偶尔笑起来干净的感觉。总之，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菲菲少女的心。 陪同学剪发的那个下午，她竟在自己的紧张和羞涩中度过，离去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失眠，并且开始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。 以后，她便在上学下学时候绕远一点的路，为了经过那里，有意无意的朝里张望，哪怕陈竟的一个背影都足够她内心波动很久。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他，在见不到他的时候，她会担心，会猜疑，像理发这样的服务行业接触女性的几率是很大的，陈竟比她大一些，正是谈情说爱的年代，想到这里，她的心就像船一样的沉下去。也许有天他就成了别人的新郎，被别的女人抢走。 要怎么样留住他呢？菲菲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，少女的矜持使她没有勇气与他搭讪，后来她想也许可以找他做个发型，这样他们便能无所不谈了。 学生发，标准的长度，你说能做什么样的？菲菲说到这里，突然暗自的笑了，没有看我，也许并不需要我的回答。她想表达的也许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天真，那段爱，来之不易。 4。 陈竟这辈子也不会再说句话了。菲菲说，那日我去找他换个发型，是吞吞吐吐的语气，之前已经排练好的，怕面对他心慌气短，话都是写好背熟，没料到还是舌头打结了。 可能是菲菲的羞涩陈竟有所察觉，他朝他友好的笑笑，并没有给她换发型，只告诉她说，女孩子天然的美才是最好。她说菲菲的美能保留在这个年龄已不简单。最让菲菲欢喜的是她的美正是他寻找的那种。 是暗示么？当时她忘记自己怎么走出理发店的，脑海不停回味他的话还有他说话时看着她的表情，那该叫深情吧，其实她也很想抬起头和他对视，迎接他那热烈的目光，可是，当时的爱，为什么偏偏是足以燃烧对方却又放在心里等待着它死掉。 因为分心，菲菲的功课下降很快。快高考的关键阶段，班主任前后找她谈几次的话，最后放狠话说，如果再退步就请家长，商量好了，也可以预先留级。 菲菲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浪漫里，连谈话期间都不时的笑出声，班主任火了，以态度轻浮作风不严肃直接请家长。菲菲的家庭条件普通，父母都是工人，因为有个哥哥，各方面又都优秀，父母自然把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。平时对她的关心很少。如果告诉她们请家长，那后果无非又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教育，唉声叹气的拿着与哥哥对比，想到这里，她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 5。 反正学业也就那样了，加上遇到陈竟，我觉得外面的世界也许会更精彩一些。菲菲说着帮我把咖啡加满，眼睛朝向窗外。此时大提琴的旋律变弱，重复中似乎是第四遍。 不是没有挣扎的，关于私奔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现隐约从某个小说里得到。可是想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，不与亲人相见，也有不舍。而生活给予她的在她当时觉得是少之又少的，她觉得陈竟能带给她另外的可能，不会让她觉得不安全。她想向陈竟告白，然后跟着陈竟远走高飞，哪怕浪迹天涯。 这种原本在小说或者偶像剧里才看到的情节，连她自己不会想到居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。一切都有可能的，不管是事先想到的还是想不到的。 6。 陈竟老家是湖南的，在外打工除了每月定期给父母寄点钱，剩下来的也就勉强够自己的吃喝。毕竟是孩子，有勇气，那么盲目，以为认真的爱就能战胜一切。换在现在，大概会想这个男人会不会给她买时尚的衣物，有没有房子，几辆车，人思考得太多会让自己失望。 故事到这里，是我喜欢的，就像喜欢菲菲写下的那些话一样。我停下笔，思考着，兴许这份执著和追求也只能属于年少，那份为爱走天涯的坚定，是成年后无论怎样也模仿不来的，心地单纯，幸福就是和爱的人一起。可是我又想，菲菲，真的幸福么？爱，是太过有限的资源，就算取之不尽还是会用之有竭的。在越来越现实的时间里，它只能被一些无聊的事物干扰，变得不再清澈如初。我们也在成长中把视线转移在内心需要以外的地方，忽视了那些温暖的幸福，爱也渐渐丢失了。 这些话，我没对菲菲说，因为我无法以成人的心去否定一段少女的往事。 7。 很快的决定做出，就这样陈竟和菲菲离开了那个城市。陈竟说他从小就习惯了流动的生活，而菲菲第一次，他担心她会吃不消，菲菲说，有爱陪伴什么都是能忍受的。 陈竟理发的手艺在做学徒的几年中得到更多的锻炼，有显著的提高，在几个小城市的理发店做了形象设计师，流动的生活每月除了支付租房的费用还要供应两个人的吃饭。菲菲觉得很自己闲着仅靠陈竟那份工资是不够的。于是，从未工作的她跟着人做起了手机批发的生意，从南方进货往北方卖，自己跑得趟数多，以便中转费用节省下来。闲暇的时间她也去给人做钟点工，清扫家务，带带孩子。 转眼就是三年的时间，虽然很辛苦，也有撑不下去想家的时候，可是一想起自己当初做的选择，就没有理由再回头。况且，陈竟真的很体贴，说等他再做几年有了积蓄就自己开个理发店，这样就不会让菲菲太辛苦。 爱是让人继续下去的动力，生活的艰难因为有着彼此的互相理解关心而渐渐的走了过去。有时候菲菲会在给人看孩子的时候，被别人家庭的温暖带动，即而想起她离开家的时限，觉得她的家人也在心理上承受了不少的压力，也许尽了最大的努力找她，也许知道她脾气的倔强，他们就尊重了她的选择，也原谅了她年少不更事的私奔。而那些不相干的人，一定做了许多的猜测，她担心家人在面对流言蜚语时会是怎样的心情。 思绪在那段时间里很是敏感什么都不能想，也不敢想。菲菲停下来，叹了口气，就是现在我也经常梦见母亲转身对着我，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说，你父亲自你走后头发一夜间就白了。 在昏暗的灯光下，我恍惚看到菲菲眼里的闪了一下，她将脸侧过去，我发现我已在她断断续续的倾诉中写满了三张纸。 8。 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不像完整的家，女人都是想有个孩子。当时连自己都养不起的，怎么能允许孩子出生。菲菲说她不想给他压力，怀孕的事情没有告诉他，自己一个人跑到医院询问价钱才知道连做人流的钱都支付不了。她只能在药店买廉价的药物，用药物流产的方式让孩子告别这个世界。可能是药剂服用量不适当的缘故，那次大出血差点要了她的命，幸亏陈竟及时回来看到了她，得知一切，又心疼又生气。他告诉她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对他说，这些事情都是两个人的事情。 她说怎么说呢，说了还不是一样。她突然停下来，觉得这样的话会伤感情，她是那么的信任他依赖他，但是不想成为他的包袱牵累他。可是他总是心疼的看着她，对她说他的失败，说自己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幸福。他的自责每次都像针扎在皮肤，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，她是为了爱才和他一起，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。她知道为了她的身体恢复陈竟又借了理发店老板的钱，她想身体快点恢复，两个人努力总好过一个人的辛苦。 事与愿违，真的太多太多。 9。 陈竟是个塌实的男人，说话算话，加之工作认真，借的一些钱月底总能还上，然后在第五个年头的时候，陈竟终于用自己的积蓄开了属于自己的理发店。新老顾客不断，生意还说得过去。 菲菲也不再去做零碎而辛苦的工作。在他们自己的理发店里当了老板娘。这些年也算跟陈竟学会了头发的保健按摩。陈竟说现在可以构建三人之家了，说话间又想起几年前的那次痛苦经历，他把她拥在怀里，她感觉到他胸口起伏的气息。 被一个人无私的疼爱着，宠溺着，对于每个女人都是最初也是终极的梦想。那个人不管在贫困还是富裕都不会将你忘记，你们记得彼此的呼吸，心跳，熟悉对方的气息，味道。 菲菲说，知道为何我选择寻找他了吧，很简单，是爱，纯粹的爱，不搀杂一点别的，若他没有给我那么多的爱，我想我也放弃他了。 菲菲说，一年了，我整整在这里等他一年了。今天是女儿两岁的生日，她笑，在我看来已是有点凄凉的符号。 10。 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容易懒散，进而不思进取，好在陈竟一直是对待生活谨慎，有自己见解的男人。女儿出生的那些日子，两个人帮坏了手脚。因为没有为人父母照顾孩子的经验。菲菲觉得自己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这个孩子。可是她出生了，样子很乖，是早产，不过一切健康正常。模样像极了她的父亲，经常在凌晨无缘无故的哭闹，陈竟便比菲菲还有耐心的哄着孩子，有时一抱就是几个小时。 其实这样的生活安稳了，没有什么激情是真的。陈竟和菲菲的感情还是很如初，甚至比之前更加亲密。只是菲菲总觉得陈竟是不爱讲话的男人，常常在工作完毕或者睡前发呆，对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，菲菲只看在眼里，问他也不说，就疼在心里。 你说，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很不容易，菲菲问我，其实说出来那么容易，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的累，还有无望，那种心情，你不可能想象得到，不过路是自己选择的，就得走下去。 可是陈竟的离开不在我的预料之内，菲菲低下头去。 11。 是一个凌晨，菲菲起来发现空气里的感觉不对。她身边躺着的本是陈竟的地方是一片空荡，并且没有一点温度。她起身唤着衬竟，没有人回应。她预感情况不好，慌乱的披上衣服在整个街到寻他，天渐渐的亮起来，她一无所获的回到家，看见孩子熟睡的脸，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。 在陈竟不告而别的时间里，菲菲尝试用各种途径找他。登报寻人，电视台寻人，广播寻人。陈竟开的理发店生意也淡了下去，好在几个学徒看得出菲菲的伤心，想着她们母女不知如何生存下去，就继续留在这里帮忙。 日子过得飞快，没有一点消息。菲菲以前不相信女人会在等待中变老，现在每次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浅浅的细纹，也在害怕。可是陈竟，他能去哪里呢？是什么让他忍心离开心爱的女人，疼爱的孩子，还有这一个依靠他和菲菲共同建造起的家？ 12。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？在菲菲停止倾诉的半分钟内，大提琴的旋律仍然反复进行。 我希望你能在我的倾诉后，加上我想念他的话，说我一直在这个城市等着他。她看了看表，说时间不早了，又说时间真快，仿佛故事刚刚开始就得结束。 我随口说了句，人生都是这样。本以为才开始的其实大多走向结束。 那走向结束的会不会重新开始呢？菲菲反问我。 我收拾起我的文档，只笑，不知如何作答。 她杯子的咖啡未动一口，瓷白的容器让人感受不到承载的物质是冷是暖。 我实在不清楚自己该说什么，也许一个合格的记者是保持对事物客观的看法，而非主观的共情。然而我还是放心不下的对她说了句，别想太多。这话一出口，我自己马上也意识到它的无用。 菲菲笑了笑，说，不管找到陈竟与否，都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。好久没有向人倾诉的她内心一定还有很多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。我点点头，然后我们一起下了楼，咖啡厅的旋转门开出半个弧度，随着大提琴声最后的降调和迎宾小姐的欢迎光临，菲菲也和我挥别，朝另外的方向走去。她步伐很慢，却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。 13。 其实这样的故事是很平常的，在我记者的职业生涯中，遇到不少类似的，可菲菲的让我更为心疼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也许是她太过坚强，从不对生活屈服。哪怕走投无路，还是在原地相信她的选择，等待她的爱。 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她找到陈竟，如果不能，那么她愿意相信我，我会劝慰她回家。父母渐渐的老去，需要身边有个贴心的女儿伺候，还有，回去好好的生活，趁着年轻，还能找个不错的男人。 今天是女儿两岁的生日，突然耳边传来菲菲倾诉的那句话，我变得无言以对，方才在自己脑海里构想的如何安慰她的话顷刻烟消云散。她这样固执的女子是不会与现实轻易妥协的，陈竟出现与否已不再重要。 14。 我把故事讲给妻子听，她掉了眼泪，女人总是容易感动的，天性敏感，情感丰富。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女人也是坚强的，在面对爱的时候，即便绝望的处境她们看到的也总是希望。 后来，大概在把菲菲的故事变成文字的一个月后，也是在接到菲菲的道谢电话之后，妻子的一个大学同学结婚，让我陪同一起去，在紫堇路最豪华的酒店外我看到那对新人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，比照菲菲的故事，我的心抽搐了一下。在成套的祝福后我们入了座，喜帖的新郎上我看到那个被菲菲说烂了的名字，陈竟。 没有见过陈竟，所以我不确定这个陈竟是否曾属于菲菲。可是这个陈竟大概也是曾经属于别人的，几个日夜辗转流失，告别了旧日才遇到了今日的新娘。世事难料，我们也只能看着一切发生，进行，而后消失。 所以太好的时光只能用来消耗，太好的事只能等它结束，而那个存在其中太好的人，我们也就当他自行消失吧。 菲菲，我默默的念着这个名，奇怪的是，我竟然流下了眼泪。